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停刊兩年|療傷兩年 與空洞共存 《蘋果》前主管:永遠沒法填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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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蘋果日報》兩年前今日(6月23日)宣布停刊,在《蘋果》工作 10 年的法庭組主管 Chris,當時留守至最後一刻。《蘋果》停運,是她人生最大創傷,令她心中有個永遠沒法填補的巨大空洞。《蘋果》停運後,她轉到《眾新聞》帶領法庭組;《眾》停運後,她開始療傷之行,畫畫、擺市集、到書店做兼職。Chris 說,沒法如以往般「義無反顧」地做新聞,但她在摸索不同方法,好好生活,與空洞共存。

攝影:HLK

蘋果日報法庭組主管

訪問當天,Chris 著上由《蘋果日報》印製的紀念 T-shirt,前面印有 “Truth is Power”;背面印有《蘋果》創刊社論。

她的《蘋果》記憶

《蘋果日報》停運當日,Chris 忙著改稿,收集所有法庭組同事的感言,「嗰啲衰仔臨尾才交稿,我都係衰,我臨尾先編,要將所有感言,一下 Wrap 做一個版,嗰吓就好辛苦。」她除了忙著改稿、編排感言,也要接受訪問,「基本上嗰日個腦係自動咁轉,我係唔會有太大感覺。」

唯一挑動她情緒的,是在忙碌的晚上,有人在《蘋果》大樓內嬉笑拍照,噪音傳至她的部門。Chris 按捺不住,走到蘋果大樓的天梯附近,往二樓中庭怒叫, 著人安靜下來。(註:蘋果法庭組在蘋果大樓三樓,二樓中庭有一條「天梯」直上其他樓層,因此環境如太嘈吵,其他樓層都會聽見。)

Chris 在《蘋果日報》停運前,攝於蘋果大樓天梯。停運當日她異常忙碌,還記得有人在大樓內嬉笑拍照,噪音傳至位於三樓的法庭組,她要走到天梯往二樓中庭怒叫、著人安靜。(資料相片)

在 Chris 脫離傳媒行業前,她已做了 27 年記者。她不是一畢業就加入壹傳媒,而是先在多家機構任職法庭記者,直到 2004 年加入《壹週刊》專題組寫文字專題,再於 2011 年加入《蘋果日報》法庭組。全盛時期的《蘋果》法庭組連同她,一共 17 人,人數較其他報館的港聞組還要多。

法庭組最初只有她一人改稿,工作量很大,她一度受不了,「萬一有大案件,唔只係一版報道,法庭組要排幾版報道」,後來雖有同事協助改稿, Chris 每星期仍要上班六、七天。尤其 2019 年反修例運動爆發後,2020 年、2021 年有不少社運案件審理,當時《蘋果》法庭組,會盡可能報道所有涉及反修例的案件,「(《蘋果》運作)後期,很大部分新聞報道都是法庭新聞,每日都要排很多版。」

她現在回想,那段日子,既辛苦、但懷念,「以前冇咁覺,後來真係覺得做緊一份幫手紀錄歷史嘅工作。有啲人係要被報道。或者有啲效果,係你 N 年之後先發現唔係冇用。」她認為,記者的工作同時也背負了社會責任,「公眾對你嘅內容有期望。」

以往一周工作六、七天,公司就像家一樣;《蘋果》停運為 Chris 帶來人生最大的創傷。

《蘋果》停刊的創傷

《蘋果》停刊後,她只要偶爾想起公司、想起在獄中的前同事,眼淚便會溢出來,這是 Chris 人生所經歷的最大創傷。「我覺得失去了一些事,我想不只有我,我相信很多同事都有這樣的感受,像屋企被拆了,被『抄家』。以前基本上,星期六有案件的話要回去工作,星期日也試過,每個星期六日,甚至七日都要上班,比留在家中還要久。在家一睡醒就要出門口,在公司的時間更長,『見公司多過見我老母』,所以真的不會沒有感覺。」

最近,Chris 重讀一篇訪問《蘋果日報》總編輯羅偉光的採訪手記,內文提到,羅偉光在 2020 年 8 月《蘋果》大樓被搜那日一夫當關的情境,也提到,羅希望同事不要被捕、不要坐牢。這篇是記者在前年 6 月寫的手記,Chris 再讀仍然揪心。以記者角度,Chris 認為這篇寫得好看,但以《蘋果》員工的角度,「真係好『攞命』」。

認識 Chris 的人都知道她眼淺,每次接受訪問重提舊事,她都會「嚟料」想哭。

「做新聞要義無反顧」

《蘋果》停刊後幾個月,《眾新聞》成立法庭組,Chris 與幾位前同事加入組成 8 人小組。當時,她繼續做傳媒,全因仍有一些有心的同事想做下去,「我算是少少被動的人,某程度也算是看人頭,有幾個同事一起做,那就做下去吧。」可是,在 2021 年 12 月 29 日,《立場新聞》高層被捕、媒體即時停運;《眾新聞》也因「無法再毫無擔憂地達成理念」,宣布在 2022 年 1 月 4 日起停運。

連番打擊下,Chris 不想再做新聞了。過去一、兩年,Chris 總會被問到為何不再重操故業。談到此處,淚水在她眼眶打轉,她想起一個年輕同事對她說,「做新聞要『義無反顧』」,可她已沒法義無反顧地做下去,「整個客觀環境能否令人安心地做下去?」她坦言,在《蘋果》最後日子,同樣不安心,但堅持在做;現要思考要否重新「上船」,感覺便不同,「突然泄了道氣,要我再用那道真氣,真的不太容易。」

27 年的記者歲月,過去她起床第一時間便是讀新聞,其餘時間則是改稿、做新聞。當前社會氣氛大變,她已經不再像以往那樣追看新聞,亦沒有開啟推送新聞的通知,「我點解要睇垃圾 Push?我睇唔睇係冇所謂。」現時,她只會在如心血來潮時,到新聞專頁上看看媒體專題、法庭報道,或是閱讀朋友傳送的新聞為主。「以前習慣睇蘋果,基本上娛樂、乜嘢,你都會知道⋯⋯ 但而家我有乜嘢真係需要去知道?去一個網度睇?唔通係政府公告?」

Chris 決定不再做傳媒後,開始療傷之旅。她發展畫畫興趣,賣產品、畫信紙、寫信予牆內人、持續探監。

療傷:當我們一起走過

《蘋果》停運後,Chris 嘗試發掘其他興趣,她報讀職工盟的咖啡班,但還未開始職工盟已告解散。到《眾新聞》停運後,Chris 決定不再做傳媒工作,正式開始其療傷之旅。她讓自己好好休息,在朋友游說下參加陶瓷班、咖啡班,繼續發展其畫畫的興趣,繪畫產品售賣、甚至報名擺市集。同時,她畫信紙、寫信給牆內人、持續探監。她每個月都會探望同事,高峰時每月會探 5、6 次。

Chris 以畫畫治療自己,她畫黎智英人像畫,希望他「保持喜樂」;她向獄中同事寄信,畫上自己製陶瓷的情景,說要待同事出獄後,一起學習拉坯。(受訪者提供相片)

情緒總是起起伏伏,生活沒有太大動力。今年初,Chris 沒法接受自己的狀態,開始到書店「留下書舍」做兼職。書店在下午一時開門,Chris 一般會早 20 分鐘到店舖,處理開燈、開冷氣等店面工作。訪問當日,Chris 正忙著為窗邊的植物淋水;植物看起來長得健康,但 Chris 抱怨道,泥土有時會乾,或有同事忘了淋花。然後,她接到電話查詢,忙於處理客人的訂單。一天下來,看似瑣碎的工作,Chris 都落力積極處理。

在書店,Chris 偶會遇上掛念《蘋果》的讀者。有一次,一位客人穿著背面印有《蘋果》創刊社論的上衣,她忍不住上前問,他是否曾在《蘋果》工作;對方表示自己只是購買上衣的讀者,但他曾到《蘋果》為汽水機添貨,對《蘋果》大樓最深刻的印象是放在二樓中庭的生果。有一位關心香港社運的法國留學生,特地到書店幾個小時,以 Google Translate 閱讀《蘋果日報》,Chris 後來送了《蘋果》以往出售的 T 恤、以及自己所擁有的蘋果日報給留學生。

她說,自從在書店上班後,與客人的交流令她不那麼孤單,狀態積極了,情緒起伏也沒過去般大。

今年初起到書店兼職,看似瑣碎的工作,Chris 都一一落力積極處理,與客人的交流令她感覺不再孤單。

蘋果停運:永遠沒法填補的空洞

不過, 《蘋果》停運為 Chris 帶來的,是一個永遠都沒法填補到的空洞,「無喎,嗰個窿係唔會補返,同事仲喺入面,點樣補呢?」。她說每當提起或接受訪問時,都會「嚟料」想哭,「我有次應該嚇親個內地客,內地客問有冇得賣《蘋果日報》, 佢話想要一份帶返內地,我話,如果你珍惜嘅話,我仲有一份。我一路講一路流眼淚,應該嚇親佢。」 

認識 Chris 的人都知道她眼淺。訪問期間,Chris 的眼淚好幾次都差點溢出來,她急著要我轉其他話題,不要觸碰她的淚腺,但她明知如此仍願受訪,「我為何會話死就死啦,傾就傾呢?我唔係想提大家《蘋果》點,我又唔係想要正能量,但大家都要摸索不同方法生存好、生活好。入面的人都很辛苦,我們(在外面)自己都要搵方法,要頹嘅時候咪頹。」她舉例說自己現時畫信紙,其實不算是幫人,「我都係治癒自己,呢度(書店)又幾好,有人拎信紙,又好似做到啲嘢喎。」

「退下唔做記者,都要做返一個公民,個個人都有個崗位,做好本份,有空間就做多一步,令社區好啲。」

Chris 相信每個公民都有自己的崗位,她在信紙上繪畫,其他人用她畫的信紙寄信,令她感覺「好似做到啲嘢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