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採訪後記|鄭思思|跟拍陳朗昇 — 如何能與疑神疑鬼共存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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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這時代,世界充滿了可疑。記協換屆選舉那天,我由早到晚跟拍主席陳朗昇一天。他在沒有其他人參選下連任第三屆主席,他是社會上少有仍跟警方隔空交鋒的人,他揹著一條阻差辦公控罪待 7 月 21 日宣判。

那一天,我在跟拍過程中拍到至少 6 個可疑男人,他們可能是長時間在附近逗留望向我們,可能是躲在滑梯後觀察我們,但要承認一切也只是「可疑」,像在捕風捉影。我如實把當中 3 個拍攝得較清晰的情況,剪輯在《記協.逆風堅持》片段內,讓觀眾一同感受。而令我驚訝的,是陳朗昇面對這些可疑情況的反應,有點啟發我在這時代的生存智慧。

特約記者:鄭思思

先要向各位觀眾致歉,《記協.逆風堅持》10分鐘片段內,有強烈的 rock n roll 搖晃風格,抱歉拍攝剪輯只有半桶水,唯有用金句勉勵自己,不是因為拍得好而堅持,而是因為堅持才會拍得好。

那天早上 8:40am,我拿著麥當勞,背著大書包,匆匆忙忙走到陳朗昇寓所樓下。我衝去最近大廈閘門的一張長櫈,印象中已有一白色 T-Shirt、帶口罩的男人坐著。我逕自在長櫈上混亂地取出攝影器材,忘我地開機調較光圈插線試咪。我相機影的第一個 shot 是我不停叫著:「 testing 1,2,3」的試咪 shot,又剛巧拍到白色T-Shirt 男人的背影,他坐在長櫈上一直望著大廈的出入口,沒有玩手機。這只是一個無意識的畫面,當刻我只專注準備器材,安頓後便咬著我的麥當勞填肚。

陳朗昇一如既往的遲到。我便在樓下拍攝環境,大廈的外貌,搖晃的樹影,然後我在鏡頭中看見了剛才的白色 T-Shirt 男人。他不知甚麼時候搬去較遠處的長櫈坐。早上人人行色匆匆,只有他一個男人坐著,望著大廈出入口的方向。我開始留意他,離遠拍攝他,感覺他亦不停留意我,後來他起身走開,走到滑梯後面,在縫隙中探頭張望。他是甚麼人?他在做甚麼?

一名白色 T-Shirt 男人躲在滑梯後面,在縫隙中探頭張望。(記協・逆風堅持片段截圖)

9:15am,陳朗昇步出寓所,我一邊拍一邊跟他覆述情況,他滿臉孤疑,但沒有走前了解,趕忙出發。隨後一整天,我充滿疑神疑鬼的臆測,拍下 6 個可疑情況,但陳朗昇一般只會繼續說說笑笑,一句「係咩?」、「係喎」、「咁搞笑?」。

其中有一口罩男人在巴士站玩手機等巴士,尋常不過,但我印象中他在我們進入餐廳前已經出現,相隔約半小時。於是我衝去跟士多內的陳朗昇說,他「哦」了一聲便接著跟士多老闆娘說「六支水啊」,並開始吹水閒聊膠袋徵費,說甚麼華人社會商舖不給客人膠袋很難做,說個不停,樂在其中。我便一個人調頭再去巴士站拍攝,口罩男人仍在,但抬頭見我拍攝便立即轉身離開,不再等巴士了。他又是甚麼人?他究竟在做甚麼?

一名男士在陳朗昇食早餐半小時期間,一直「等巴士」,見到記者拍攝便立即轉身離開。(記協・逆風堅持片段截圖)

陳朗昇叫我:「算啦……」他說這些也不是新鮮事,日前網媒記者爆炸頭便在網上公開訊息截圖,指有人警告他 6 月 9 日、 6 月 12 日這些反修例運動的紀念日子不要出街;前區議員、社運人士收電話被警告被跟蹤,都時有聽聞,他只能看著辦。

怎樣看著辦?可疑的情況太令人焦慮了。究竟是甚麼人?行動背後有何動機?將會帶來甚麼後果?這些問題足以令人夜不能寐,在街上疑神疑鬼也足以教人思覺失調了,但現實上,我們也只能跟可疑情況共存,而陳朗昇已共存了兩年多。

香港記者協會,是最多現職新聞工作者的工會,但由 2021年開始,記協不斷受到抨擊,多次被警方譴責,多次登上大公文匯標題:「假工會真幫兇  記協亂港不容抵賴」、「記協反中亂港惡行昭彰」,甚至屢傳出有被取締被捕的風聲,人心惶惶。去年,記協曾召開內部會議商量去留,一個充滿眼淚的會議,但主席以及上屆 6 名執委最終決定逆風堅持,甚至到今年換屆繼續留任,還加上 2 名新血。風大雨大,他們也為新聞行業在鋼線上走了差不多兩年。

自2021年開始記協不斷受到抨擊,正式會員人數下跌三成至222人,面對財政困難。(鄭思思攝)

記得 2021 年訪問陳朗昇,他說睡得很差,會發噩夢被捕,後來《立場新聞》被控告被結束,他失業去送貨跟車賺外快,再後來轉去 Channel C 做記者,再後來去英國牛津大學半年的學人計劃。他回港連任記協主席,捱下捱下又今天了,感覺陳朗昇有自己一套方法與壓力共存。

鏡頭見他,如常出入,如常在街上大刺刺邊走邊哼歌,如常去開會去踢波,如常逢人吹水,情況是否可疑,他有點一笑置之。在跟拍那一天,明顯我比他神經兮兮。唯一是在記協聚餐晚宴時,有兩三個人懷疑拍攝參加者,他氣沖沖走出酒樓四處找可疑人士,找了好幾回,他發現了街角一位深色衣服帶口罩的男人拍攝,他便跑,跑,跑,追到了問:「先生,你是否拍攝我們?可以傾兩句?」深色衣服口罩男沒有理會,一邊打電話一邊亂過馬路離去。即使你衝去找,你衝去問,可疑的情況可能永遠也沒有答案。不過沒有答案就沒有答案,陳朗昇又逕自返酒樓繼續歡送參加者,繼續和執委搬貨。

跟拍那一天,陳朗昇大部分時間嘻嘻哈哈,但有一兩次靜下來時,他變得很沉重,滿腦子煩惱。其中一些煩惱,是記協看著一個一個傳媒機構結束,記者愈來愈少,正式會員人數大跌三成至 222 人,加上記協生人勿近,過去的主要財政來源、機構贊助已幾近絕跡。記協面對財困,要削減辦公室全職員工人數,由 3 人減至 1.5人 節流,但仍入不敷支,捱不到很多年。內憂外患快要壓垮記協了。

問題未有出路,可疑情況未有答案。黑暗中,他們一班執委在聚餐完結後,搬貨離開酒樓,紙皮箱有一堆記協印製的 A4 Folder,寫著「仍然相信」、「逆風堅持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