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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士20年|憶主診醫生謝婉雯 康復者披「保護衣」抗傷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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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年前,沙士病毒由廣東襲港,奪去 299 人性命、1,755 受感染。有患者徘徊生死邊緣、在復康路上奮力前行。兩名康復者,向《集誌社》憶述病危時插喉之痛,在病房寫下遺書、對主診醫生謝婉雯的印象,及出院後如何跟創傷共處。

屯門醫院輕鐵站旁有一條約兩層樓高的樓梯,走上去是河畔公園,坐下就可看到醫院外牆。沙士康復者 Circle 就在那條樓梯致電給我,一往上望,就見到他笑著揮手。我們找一張長櫈坐下,遙看著醫院。

這是20年來,Circle 首次在受訪時回到接受治療的地方。「第一個浮現的畫面,是望見謝婉雯醫生的最後一眼,那天我在病房洗手間,她很有禮貌地問服務員,『想取一個盤洗東西』」。屯門醫院胸肺科主任醫生謝婉雯,是 Circle 的主診醫生。謝婉雯離世,對 Circle 打擊甚大。

攝:Nasha Chan

訪問當日天陰,短暫有陽光,醫院上空蓋著烏雲。Circle 從背包取出一件黑色長袍,小心披上。Circle 是佛教徒,他說,長袍名為「海青」,是他參加法會時穿著的衣服。
訪問當日天陰,短暫有陽光,醫院上空蓋著烏雲。訪問前,Circle 從背包取出「海青」小心披上。

披「海青」定心 撫平焦慮

訪問當日天陰,短暫有陽光,醫院上空蓋著烏雲。Circle 從背包取出一件黑色長袍,小心披上。Circle 是佛教徒,他說,長袍名為「海青」,是他參加法會時穿著的衣服。

這件「海青」,是Circle 的「心靈保護衣」,可給他能量,讓他免受情緒起伏及心悸困擾。Circle 在訪問正式開始前,輕輕說,「今晚可能睡不著了。」經歷沙士一疫,他患上創傷後遺症,多年來受焦慮、抑鬱困擾,與情緒搏鬥。

疑外遊「中招」 謝婉雯勸服藥

回憶來到 20 年前,當年 48 歲的 Circle ,是一名救護隊目。他平日熱愛旅遊、戶外活動,最愛獨自露營。他當時身體健康,每年都順利通過體能測驗。

2003 年 3 月,他到北京旅遊,出發時疑被客機上乘客感染,回程感不適,在旅程最後一日發燒,回港後先到診所求醫,退燒藥無效,要到屯門醫院急症室求醫。

Circle 原是一名救護隊目,熱愛旅遊、戶外活動,當時身體健康,每年都順利通過體能測驗。
20年前,Circle 是一名救護隊目,熱愛旅遊、戶外活動,身體健康的他,每年都順利通過體能測驗。

隔離病房 愁雲慘霧

Circle 首先被送到普通病房,謝婉雯醫生懷疑他感染沙士,勸他早些接受藥物醫治,他隨即就被送到隔離病房。Circle 仍記得,病房一片愁雲慘霧,「人人唉聲嘆氣,或蓋著臉聞氧氣」。後來,他開始擔心會病死,「我已經去到最高的氧氣提供量,如果這樣也不行,要送入深切治療部,再近鬼門關一步。」他那時覺得,窗外像有個死神,一直盯著病房裹的人。

住院期間,太太煲湯給他,兩個女兒送上心意卡。心意卡上,有太太及女兒的自畫像,寫上祝福字句,鼓勵他放鬆心情,著他不要擔心。這對他有點鼓勵。不過,連串噩耗,幾乎將他壓垮。

20年過去,Circle 仍妥善保留著住院期間家人和友人送上的心意卡。當年他的女兒寫上:「當你有信念時,任何東西也不能打敗你!」

憶張國榮離世 心悸來襲

 4 月 1 日,他從新聞報道中看到張國榮自殺。「連張國榮都⋯⋯」說到這裹,Circle 開始心悸,需要休息一下再談下去,「一個要人有人、要錢有錢的人,都放棄生命,為甚麼?有些事情就是跳不過。像我這樣普通的人,很多事都看不開。」 

再過兩天,他在病房聽見謝婉雯醫生的名字。得悉她感染沙士, Circle 再受打擊,「連主診醫生都病倒了,還有誰來醫我?」Circle仍記得,謝婉雯醫生染疫後,整個隔離病房氣氛轉差,醫生與病人接觸減少,令他無助。篤信佛教的他,不停在格仔簿上畫圓圈及念經,盼謝醫生早日康復。圓圈之多,填滿一本格仔簿。

4 月 1 日,他從新聞報道中看到張國榮自殺。「連張國榮都⋯⋯」說到這裹,Circle 開始心悸。
回想起當日看到張國榮自殺的新聞,Circle 開始心悸、要休息才能再說下去。主診醫生謝婉雯染疫也令他大受打擊。

康復出院 創傷開始

幸而 Circle 的徵狀未算嚴重,住院三周後出院,惟創傷才剛剛開始。出院後,他失眠了三天,深怕自己會傳染家人。「醫生沒告訴我已痊癒,不會有傳染力,常識來說是沒有傳染力,但是我驚。」每次去完洗手間,他都會以消毒火酒徹底消毒,獨自睡在一間房,不與家人同枱吃飯,「我擔心家人, 這是『攞命』的。」後來中醫告訴他,他不會再傳染別人,他才放下這心結。

臥床多時,他的體力大不如前,「行幾步都沒力氣」,照鏡驚見消瘦不少,「一磅嚇餐死,輕了廿磅,到底幾時才好?」他每天走上屋苑對面小山坡唱歌,練體能,約一個月後體能已恢復。他重投工作崗位首日,就要將一名懷疑感染沙士病人送院,硬著頭皮完成工作,才發現自己未能接受對沙士的恐懼,需再放病假。

謝婉雯醫生在 2003 年 5 月 13 日逝世,Circle 接獲消息後,未能釋懷,「她是好人,為何這麼早離開?」他只好相信,謝醫生完成使命後,已往天國享樂,讓自己好過一點。

「不可一世人都看心理醫生」

遭遇連串打擊,他看了五年心理醫生,證實患上創傷後遺症,出現焦慮及抑鬱徵狀。他的狀態一直浮浮沉沉,認定人間就是受苦,「我覺得自己很苦,太多病痛纏繞我了。」他其後認為自己情況穩定,「不可以一世人都看CP(心理醫生),不可佔據社會這麼多資源,(在我身上的)資源都夠了,要讓給其他人。或者要靠自己,嘗試自己行。」

Circle 後來成為沙士互助會理事,該會主要透過不同活動凝聚會友,因沙士病人最初都傾向封閉自己,唯獨是面對有相似經歷的會友,才可敞開心扉。

當年染疫的醫管局行政總裁何兆煒發起成立「沙士互助小組」;Circle 染疫後患上創傷後遺症,他後來成為沙士互助會理事,凝聚有相似經歷的會友。

去年確診新冠肺炎

Circle 在 2010 年退休,現時專心照顧家人,助太太做家務、照顧孫女。他談起較早前與家人往日本旅行時,嘴角上揚。他努力記住開心的事情,即使最近三年新冠疫情爆發,他亦不太擔心。

去年 7 月, Circle 確診感染新冠病毒 ,「一檢測到很心慌,擔心家人會否有事」,亦勾起他感染沙士的回憶,憂慮呼吸不順。他為免感染孫女,自願到竹篙灣社區隔離設施。

他說,當時可免費乘坐抗疫的士,竹篙灣設施齊全,又可獨自隔離,「好過(當年)在屯門醫院,周圍都是透氣聲、呻吟聲」。回望沙士,Circle 認為,當年隔離病房安排混亂,懷疑個案與確診個案一同被安排在隔離病房,「你送一些都不肯定是否確診沙士的病人入病房,他們就很容易中招了,當年實在混亂、很恐怖。」

對比兩次染疫經歷,他認為,政府是次處理疫情已有所改善,不過仍有改善及檢討的空間。他批評政府現時不進行獨立調查,有如自己人查自己人,「一個有前瞻性、負責任的政府是應要成立(獨立調查委員會),如果想下次做得更好就要調查,不用怕錯處被挑出來,就是要找錯處出來改善。」

受創 20 年,Circle 不停學佛,不停見醫生,以消化自己負面的想法,追求平和的人生。
受創 20 年,Circle 不停學佛,以消化自己負面的想法,追求平和的人生。

脫下「海青」 安然度日 

受創 20 年,Circle 不停學佛,不停見醫生,以消化自己負面的想法,追求平和的人生。「做人首先要處理靈性問題,和尚、師傅亦會生病,但他們病得從容,我追求的但如此之。」他坦承至今仍未做到,「我常常都很激動,即使做訪問都會想著,『死喇,死喇』,情緒又出現波動。」

Circle 這天滿意自己的狀態。訪問完成後,他脫下「海青」、摺好,捧在手心,閉目念念有詞,完成穿著海青的禮儀。然後他接到太太的電話催促,趕往幼稚園接孫女放學,安然度過平淡一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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