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白領（行政及文職）同行工會（白領工會）被取消登記（DQ）的前兩天，時任理事Sky（化名）、Angel、阿超，如常來到工廈會址。沒有工會旗幟和文件，也沒有執包袱的場面。三人對被 DQ 看得淡然，說這是早料到的結局。
2019 年反修例運動掀起新工會浪潮，但隨《港區國安法》生效，涉「羊村案」的言語治療師總工會被職工會登記局 DQ，逾百工會陸續解散。在聯合行動中任支援角色的白領工會，被指違反《職工會條例》，成為第二個被 DQ 的新工會。
2021 年和 2023 年，記者兩次訪問白領工會理事，記錄了他們在三年內，歷罷工失敗、公民社會解散潮、工會朋友被捕⋯⋯。親歷新工會浪潮的「黑暗面」，有理事說，認清工會的局限、感「工會無用」，也有理事直言「輸到貼地」。
不過，三人有一個信念未變：堅持到最後一刻，不自行解散，以證「沒被恐懼打敗」。終捱到被 DQ 一日，他們為工會親立墓誌銘，總結三年挫敗：「回顧點解搞成咁？好客氣地形容：『大家未準備好囉』」。
撰文：廖俊升、曾雪雯
攝影：Nasha Chan
（編按：2023 年訪問在工會被 DQ 前進行）
感行業行動無身位 文職自組公海群組招隊友
談白領工會的緣起，先要回到凝聚籌委的 Telegram「文職公海」群組。2019 年底，打工仔在不同社交媒體匯集，以職業或工種劃分，發起行業聯署、跨行業集會等支援反修例運動。任職經理的 Sky 找不到能加入的行業群組。於是她憤然開了一個「公海」群組，但凡文職皆可加入，「一定包到」。
群組最初僅供素未謀面的文職人員聊天，直至同年 11 月運動升溫，坊間熱切討論組織新工會。Sky 在公海問：「不如我們招籌委，開個工會啦」。隨即收到海量訊息，僅一周便火速組成班底。Sky 笑言，籌備不過是簡單打字、製報名表格，「你做文職，做不到表格，不如唔好撈啦！」
創會理事 Angel 記得，首次與網友 Sky 見面是為了「簽名」，向職工會登記局申請成立工會。這群從「無大台」運動走出來的白領，成立工會後，雖租用職工盟會址，卻從沒考慮成為其屬會。那時候，他們相信，自己有能力辦好工會。
和你Lunch招會員 平均兩分鐘有一報名
白領工會成立之初，並無銀行戶口，籌委需人手逐一處理入會申請。2019 年底，18 區不時有人趁午膳「和你Lunch」示威，Angel 和 Sky 便請兩小時假，到場擺街站，一次能收 60 個會員、平均兩分鐘就有一人報名。Angel 說：「全部選 week day，香港人最鍾意返工的日子」。
在辦公室工作者就是白領，他們形容白領工會是「公廁」，什麼人都可加入。Sky 解釋，「我們縮寫是『WC』（white collar），很難入不到。」同樣認為無工會可入的阿超，就是在街上接過傳單，找到這歸宿。後來他為「湊人數」當上理事，成為陪伴會員到勞工處的「申訴擔當」。
與被捕、罷工被炒會員同行 想訓練反抗意識
他們認為，工會的角色是同行。曾伴被捕會員赴警署報到、到勞工處申訴、上勞資審裁處控告僱主。曾有便利店職員響應反修例罷工後遭解僱，工會由介入、到伴他上勞審應訊直至敗訴，歷時逾一年。
Angel 說，雖然這個案鮮為人知，但從對方身上看見了組織工會的初衷，「我們想訓練會員有反抗意識，在辦公室、職場反抗老闆，至少懂發聲。」無奈願發聲者寡，他們曾徵集求助個案，結果人人只願匿名申訴，不願公開自己和公司姓名，亦有人不屑工會的援手。「你要自己去勞工處開檔案，我們陪你去而已，不開名如何幫你追討？」
近百會員罷工求封關 街站宣傳反國安法「雙罷」
他們坦言，白領工會並不常協助個案，而更常以工會身位回應社會事件。2020 年初，醫管局員工陣線（HAEA）發起罷工爭取封關抗疫。白領工會召開特別會員大會，收集近百封會員「投名狀」，一同參與罷工。
然而，白領工會並非企業或行業工會，近百會員分散於跨行業的公司內，罷工成效並不顯著。Angel也笑言，只有很少人知道工會曾參與罷工。
同年 5 月，民間發起反國安法罷工罷課公投，收集市民「雙罷」意願。那時白領工會理事幾乎每晚收工，便帶著易拉架、大聲公和摺枱跑遍全港宣傳公投，偶遇狂風暴雨，他們仍穿雨衣撐傘擺街站。馬拉松式「落區」 19 天，會員人數由 600 多人、急增3.5倍至約 2700 人，不少人只為在公投投票而入會。
2020年5月，白領工會理事每晚收工跑遍全港宣傳公投，馬拉松式「落區」19天。(相片來源：白領工會 Facebook 專頁)
公投、勞顧選舉連番挫敗 僅剩三人活躍
公投終未達門檻，雙罷胎死腹中。「都冇罷到，有罷都gur啲（順氣一點）！」阿超和 Angel 同聲嘆。忘我付出卻未見成果，Angel心灰意冷，「天真地以為會有人罷工…。」
隨後的勞顧會選舉再歷挫敗，阿超形容，這是他們的熱情冷卻轉捩點。2020 年 11 月的勞顧會選舉，多個獨立工會聯合推薦參選人，但工會間對參選目的、行動策略以至人選都有分歧，白領工會內部也出現爭執。最後選舉失敗而回，經此一役，名義上十名理事，只剩他們三人活躍，阿超和 Angel 亦對工會事務心淡。
畫工會藍圖構願景 不做大台做平台
那刻唯獨 Sky 仍覺有事可為。「這不是 2021 年才開始吧？」2014 年 9 月佔領運動期間，Sky 是在金鐘罷課的大學生之一。她記得，數天後同學說不知坐著有何作用，決定回校上課，僅剩她一人繼續罷課。
七年後，工會同伴心灰，她又再獨自耕耘。2021 年初會員大會，Sky 繪畫她戲稱為「太陽圖」的工會藍圖，擬設九個由會員主導的義工小組，如文宣組、社區服務組、勞法互助組等等，呈現對工會的願景。她相信，工會能作長遠規劃，成為讓所有人發揮所長的平台，而非大台，「每個人在不同身位都有事可做，不用別人帶」。計劃最終因疫下難辦活動而告吹。
國安案後理事請辭 信「存在即勝利」
直至 2021 年 7 月，言語治療師總工會五名理事出版《羊村》繪本，被警方國安處拘捕。隨後，HAEA 收到職工局查詢信件，指他們涉違《職工會條例》。兩件事引發其他白領工會理事辭職，由十人減至六人，其中三人僅掛名不參與運作，但反而重燃了阿超和 Angel 的鬥志。
對於工會朋友被捕，三人耿耿於懷。「想用朋友身分，令更多人關注這件事……」Angel 說，他們在會員間發起寫信班等支援活動。工會活動亦轉趨地下化，理事減少公開發言。除寫信班，他們亦辦行山團，盼在社會低潮裏，凝聚僅餘的 200 名會員。
當時他們相信，人少反而能維繫會員關係，希望工會能低調生存。阿超說，工會存在已是保持團火，Sky 也認為「存在即勝利」。
堅持不自行解散 收信公開反駁職工局
公民社會瓦解潮下，職工盟在 2021 年 10 月解散。「如你受到威脅，辭職是可以的，但為何要解散職工盟？」那年 11 月，Angel 向記者說。她說，職工盟解散雖對他們影響不大，但對公民社會來說是強烈衝擊，「像告訴你整個公民社會已經瓦解，不是瓦解中。」無力感彌漫，他們卻說會堅持一個信念：堅持到最後一刻，不能自行解散。「不是現在才來怕，應該兩年前落名（組工會）的時候已經要想。」Sky 當時說。
一個月後，就到他們收到職工會登記局的信件。局方要求工會回覆 2020 至 2021 年間多項活動是否符合《職工會條例》，包括 19 天的罷工公投街站。
他們認為，公眾有知情權，選擇見記者公開反駁，指自己一直持守《國際勞工公約》所指的工會事務，要求局方提供具體指引。「有少少叛逆的心態，不如你（局方）來告訴我們發生甚麼事？」阿超說，這是他們一直提倡的反抗意識。
隨後不少新工會陸續收信、相繼解散。「其他工會解散，是因有些理事很怕，想快點抽身；有些沒有人接莊，運作不了，但我們怕的理事早已經走了。」Sky說，他們不認為繼續營運會被捕，「沒有自行消失的理由」。
曾盼工會聚人圍爐 今認清「工會無用」
再收到局方信件，已是一年後。2022 年 12 月，白領工會收到通知，將在今年二月被刊憲 DQ。一直拒絕自行解散工會的三人，留守工會到最後，歷盡滄桑的各人，心態已截然不同。
兩年前說過「存在已是保持團火」的阿超，曾相信工會可合法聚集人群，圍爐以令彼此不孤單。他稱現已認清「幾合法都可以不合法」、感「工會無用」。
他們認為，現行制度下，工會難與資方平起平坐。阿超說，即使有 2000 多個會員，工會仍無話語權，「當他們（政府和資方）不視你們為傾談對象，只當你是管理對象時，是否真的做到工會作用？」
當工會路盡，三人是否回到起點？阿超說「衰過起點」，但至少陪伴會員上勞審庭增進了勞法知識、認清工會無用也算有得著，「經歷過（這三年），就覺得有些東西不應由制度去管住，這是這幾年我所得到的，所以不後悔，亦無所謂。」
「存在即勝利」VS 「人生未完」
Sky 現在仍信「存在即勝利」，留下來，代表沒被恐懼打敗。她說，現行制度下，工會難做更多事，但信這幾年累積經驗，日後可做更多，「不應只看今天去下定論，我的人生未完，你的人生也未完。」
面對挫敗，從未頹廢的 Sky ，以她那幅工會「太陽」藍圖為例，認為如單靠幻想，便不會知道執行上有何困難，盡力過便無悔，「我明知這些事不太可行，我都照做，你不做過一次，你不會知道真正的限制在哪」。
意興闌珊 盼港人認清「輸到貼地」
「不單是社會氣氛，自己都沒當時那麼有熱衷、熱誠…」主力外務、與其他工會聯繫的 Angel，是唯一後悔的人。她記得，港區國安法實施後的街站，三人在街頭派了半天傳單，幾乎無人理會，「好心淡、好嬲人們都不理」。
她說，三年間見盡工會圈子各懷鬼胎，又曾以為可藉工會身分發動罷工，唯付出心力終無回報。她雖認識了埋首做事的同伴，但更多人只管吃喝玩樂、原地踏步，不顧自身權益。她意興闌珊，認為該面對失敗，「不要覺得自己很厲害，要認識不足，你才有機會進步，現在真的輸到貼地。」
為工會立墓：會散人在
三人守住兩年前的信念，「沒被恐懼打敗」、留守到最後。白領工會最後一項會務是以廣東話刻下「墓誌銘」——《白領遺言》，他們總結三年來的經歷和挫敗 —— 有人以為入會能投立法會功能組別的一票、有人被公司剝削只敢留假名投訴…他們直言當有人不願付代價捍衛自身權益，別人亦無責任代其去「成功爭取」。
他們在《白領遺言》的文末指，坦然面對解散，形容當下紅線如紅潮觸摸不定。墓誌銘以《莊子．大宗師》作結，說白領工會不容於當下香港，那便不必固守組織名義，「會散人在」：「泉涸，魚相與處於陸，相呴以濕，相濡以沫，不如相忘於江湖。與其譽堯而非桀也，不如兩忘而化其道。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