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碼頭工潮十年|重温罷工筆記 「鵪鶉蛋撼首富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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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0 歲的白頭陳(陳欽和)拿出一本舊筆記,簿皮已脫色發黃。這是十年前他手寫的 40 天碼頭工潮日記,寫下他人生光輝一頁。

2013 年,白頭陳是時任香港碼頭業職工會會長,也是年資19年的橋邊理貨員。翻開筆記,他雀躍的說: 「你看!這頁是罷工第 16 日寫的:『萬般帶不走,只有業隨身』,我是跟李嘉誠說的!」

十年前,碼頭工潮轟動全港,過百工人由碼頭集會,到圍堵長江中心、遊行至禮賓府,挑戰財團和政府。抗爭跳出碼頭,走入公眾視線,引起社會關注工人苦況、財團壟斷,成功爭取加薪、改善工作環境,但未取得集體談判權,當年被形容為「半杯水勝利」。 

十年過去,工人自2019 年起凍薪,至去年僅加薪 2% ;昔日工潮後盾職工盟解散、領袖李卓人被囚。白頭陳嘆道,工會力量息微,但他仍信工人力量,有壓迫就有反抗。碼頭工會舉辦工潮十周年回顧活動,冀透過歷史,思索工運何去何從。「念念不忘,必有迴響。」白頭陳這個信念,十年未變。

攝影: CCW、HLK

2013年碼頭工潮的工運領袖「白頭陳」陳欽和(左)、黎馬建。
碼頭工潮的工運領袖「白頭陳」陳欽和(左)、黎馬建,重返碼頭,憶述當年的罷工情況。(HLK攝)

「碼頭的辛酸」專頁醞釀工運力量

「為尊嚴,撐到底!」碼頭工潮始於外判商剝削。白頭陳憶述,橋邊理貨員是「廿四工」,即工作 24 小時、放假 24 小時,工作期間工人在碼頭輪更小休,但休息室不足,一間休息室要數十工友共用,席地而睡。

1996 年起,工人薪金每況愈下,由日薪 1400 元,到 2003 年沙士跌至一千元。 2011 年加薪至 1200 元,但一直未能追回昔日薪金,成罷工導火線,「不是伙記想拿生活作賭注,事實上是太過坎坷!」

2012 年,是社交媒體急速發展的時代,那年底,有碼頭工人成立 Facebook 專頁「碼頭的辛酸」,一張破爛椅的帖文,揭示起重機手要每日 12 小時坐不離席。這帖文引起迴響,後來有傳媒深入碼頭直擊工作苦況。這個專頁,可說是第一代的行業 secret,曝露貨櫃碼頭內更多的剝削,不少工友以該專頁交換訊息,工會亦透過專頁掌握工人對抗爭的意願。

一張破爛椅的帖文,揭示起重機手要每日 12 小時坐不離席。

1993 年入行的碼頭起重機機手、碼頭工會理事黎馬建補充,負責高空吊運的機手,一天工作 12 小時,不得離開駕駛室,想如廁要包「糯米雞」,「你只能攤開報紙搞掂,再放入膠袋,掉到機頂。」

每日只得 15 分鐘吃飯時間,但也要「半天吊」,由同事吊起飯盒,給他們在駕駛室吃,「通常叫炒飯,沒有骨。一路做又吃兩啖,那你怎樣身體好?還要 12 小時坐在機內,身體一直要向前傾,看看你腰和頸會否有問題?」至於黎馬建駕駛的起重機,就要仰頭工作,長期直視天空,致視力受損。

碼頭工會理事黎馬建,2013年參與碼頭工潮。(受訪者提供圖片)

「點解紮鐵工人得我哋唔得?」

白頭陳說起碼頭行業的不公,今天仍咬牙切齒。他提到,由 90年代開始,碼頭曾有多次小型罷工,但每次都只是換了外判商,工人仍是減薪。他開始反思,「為什麼碼頭多次罷工,每次都是外判商得益?我不斷思考,因為沒有一個真正代表工人利益的工會。」

2006 年,他在職工盟協助下成立工會,汲取 2007 年紮鐵工潮經驗,2013 年發動碼頭罷工,「伙記問,點解紮鐵工人得我哋唔得?」

十年前,白頭陳指揮工人集會。(受訪者提供圖片)

前職工盟及碼頭工會幹事王宇來,在碼頭工潮中,與同事何偉航一起協助工友。王說,工會是罷工的主要組織者,籌備近半年,每日打電話約見不同工友,遊說和鼓勵工友罷工,「工人要糊口,他們顧慮不成功會失去工作,而且罷工的日子沒有工資」。職工盟則向工人授以罷工策略,包括對外聯繫、向公眾展示工友故事、給公司和政府施壓,並協助籌集資源,在工潮現場,不時可看見時任職工盟秘書長李卓人的身影,支援工友。

工人在碼頭外集會,時而風吹雨打,有工人帶被鋪到集會現場。

「鵪鶉蛋撼亞洲首富」

2013 年 1 月底,職工盟與勞聯召開記者會,要求碼頭公司及外判商加薪至少  12% ,職工盟亦要求,外判商應追回 1996 年起,勞方失去約 20% 至 23% 的減薪。 3 月 20 日,職工盟發起碼頭遊行,外判商沒理會。

3 月 27 日罷工前夕,白頭陳仍在碼頭開工。「不停有伙記過來說,阿陳去呀!阿陳去啦!去到第十個我忍唔住,抑壓了這麼多年,才能有這樣的決心和勇氣…」白頭陳哽咽說。

翌日早上八時,百多位工人已在碼頭集合,李卓人到場聲援。白頭陳憶述,等到早上 9 時半,外判商仍不理會,他帶領工人遊行出碼頭迴旋處,癱瘓碼頭樞紐,罷工正式啟動,「向外判商和大公司、首富展示你們的決心,鵪鶉蛋撼亞洲首富!」

他說,罷工是困難的決定,因工人是散工,手停口停,「這決定比我當年向老婆求婚還要難。因為結婚是兩個人的事,罷工關乎幾百伙記。」

當時貨櫃碼頭由和黃旗下的國際貨櫃碼頭公司(HIT)所管理,HIT再讓幾個主要外判商聘請碼頭工人,包括永豐、現創、聯榮等。工潮矛頭指向和黃及其大股東李嘉誠,容讓外判商剝削工人,引發連串反財團壟斷行動,包括杯葛百佳。白頭陳曾與幾名工友,到長江中心門口蹲著吃飯盒,並掛起「萬般帶不走,只有業隨身」橫額,他把這段經歷寫在日記,「李爺爺(李嘉誠)送了兩本佛經給兒子,那麼有慈悲心,我們就不妨做些卑微的事。」

十年前,碼頭工人在長江中心外發起集會,不少公眾及團體前來支持。

集會時,工人舉起多張李嘉誠、和黃集團董事總經理霍建寧、時任HIT董事總經理嚴磊輝的頭像,配上吸血鬼的獠牙。霍建寧曾與李卓人隔空駁火,點名批評李搞文革式抹黑,「帶埋班人嚟同我哋做世界」;李卓人就反駁指霍不明白碼頭工人苦況,「我唔係張子強,唔會做世界」。

各區苦行、《大眾碼經》文宣攻勢

公眾參與,是這場工潮得以延續的關鍵。罷工首日,數十名學聯、左翼 21 成員及聲援市民遊行到長江中心,聲援罷工工人,「社會有這麼大迴響,就是多得這班學生。」白頭陳說。連召開工人大會,大學生亦可參與其中。

由學生及學者組成的左翼 21,是其中一個支援團體。前左翼 21 幹事黃永志,當時主力協助宣傳等工作。他憶述,左翼 21 在罷工前一周,已開始制定宣傳策略,研究如何針對社會問題和制度,例如財團壟斷、集體談判權,將矛盾提升至社會層面,爭取公眾支持。

前左翼 21 幹事黃永志,當時主力協助宣傳等工作。

不同團體各司其職,職工盟、工會與工人制定行動對策、街工統籌物資、左翼 21 負責對外宣傳,例如在各區苦行爭取公眾關注,又編製工人報《大眾碼經》,向公眾講述工人故事。當時工人在長江中心外集會,不少中環上班族領取《大眾碼經》,成為工潮重要文宣。

黃永志說,2009 年反高鐵開始出現反中環價值,2012 至 2013 年樓價和物價高漲,但薪金沒有加,社會浮現打工如「供養地產商」的反思,碼頭工人像社會縮影,與公眾的處境相似,引起共鳴。4 月 7 日,4000 人由維園遊行至長江中心及政總,參加者多為公眾。

碼頭工潮中有不少公眾參與和支持,有人在集會現場向工友留下支持字句。

黃說支援罷工的團體眾多,縱有不同意見,仍以工人和工會的意願為首,「聯合最多的盟友,一同對抗資方」。他又提到,工潮中有白頭陳等具魅力的領袖,說話總能令工人產生共鳴,亦懂得顧全大局,成不同團體與工人之間的溝通橋樑。

資方出禁制令 閘外建構「碼頭村」

罷工第四日,碼頭公司取得禁制令,示威者不得進入碼頭。那日滂沱大雨、寒風凜冽,工友轉至碼頭閘外集會,演變成當時的「碼頭村」。

工人 40 天通宵露宿,日曬雨淋如歷四季,市民每日補給物資支援。當時主力支援工友的時任職工盟幹事麥德正說,工潮期間每日有電台節目訪問碼頭村義工,「像變魔術,說不夠杯麵就有杯麵,說不夠飯就有飯」,市民聽完電台就駕車來,放下物資便離開。

有工人在碼頭工潮集會現場吃飯盒。

外傭工會工友也帶同湯水到場聲援,以本地話說:「我們都是工人,不是奴隸」、「一齊有粥食粥,有飯食飯」,令王宇來感觸落淚。王說,公眾參與成工潮關鍵,社會關注財團壟斷、貧富懸殊和官商勾結,情感寄托予碼頭罷工,如「切膚之痛」,支持在罷工基金中反映出來。

890萬罷工基金歷來最多

勞資雙方的角力未有停止。翻查資料,當時有外判商以銀彈攻勢,誘使工友復工;工會成立罷工基金,收集公眾募捐,以支援工人生活,共籌得 890 萬元,數字為香港歷次工潮之中最多。紮鐵工潮和 2018 年海麗邨清潔工兩次工潮,持續 36 天和 10 天,各籌得 130 萬元和 28 萬元罷工基金。

嶺大社會學及社會政策學系助理教授歐陽達初分析,罷工基金雖難取代工資,但能支援工人,對持久的工潮十分重要。他說,香港工會規模小,難像外國般設立恆常的罷工基金,只可在工潮啟動後設立,而 2013 年社交媒體興起,加上公民社會團結度在雨傘運動前達高峰,碼頭工人聲音更容易在社會流傳,工人獲得跨界別支持。

碼頭工潮中的罷工基金為各次工潮之中最多,籌得890萬元款項。

未取集體談判權 半杯水勝利

5 月 6 日,即工潮第 40日 ,資方提出加薪 9.8% 至 1300 多元,但仍未追回 1996 年 1400 元的薪酬。工人召開會員大會,通過接受方案,工潮結束。後來工人的待遇逐步改善,連續兩年加薪,終追回勞方叫價 23% 加幅。

現時橋邊理貨員每日工作 24 小時,日薪達 2000 元;休息室數量增加,多了碌架床,工人不用再席地而睡;碼頭內增設流動廁所,讓機手如廁。

「如果沒有當年罷工,何來 2000 蚊一個廿四?(日薪 2000 元)我們就為了這 23%,40 日風吹雨打…」白頭陳一再哽咽,說不下去。李卓人曾形容工潮是「半杯水勝利」,白頭陳說,工人當年未能爭取集體談判權,缺話語權下,自 2019 年凍薪、到去年才略增 2%,加幅微薄。

白頭陳說,罷工之後碼頭工人的待遇改善,但未取集體談判權,如半杯水勝利。

2020 年《港區國安法》生效,工潮的後盾職工盟解散、李卓人被囚。白頭陳嘆十年人事幾番新,工會組織力已日漸息微,形容打壓如巨浪淹至,失信心是正常。

白頭陳認為,職工盟對工潮影響十分關鍵,對其解散感嘆:「職工盟就算今日不存在,但他們為工人抗爭的決心和勇氣,是永留我們工會、每個工人的心裡面。」

2013年碼頭工人發起遊行,前職工盟幹事王宇來手持大聲公帶領。

「惡劣環境下仍有組織方法」

王宇來說,職工盟是獨立民主工運的樞紐,承認現時有樹倒猢猻散的感覺。他說新時代下工運需時適應和摸索,但認為只要勞資關係存在,便有矛盾,今天就算內地也有運動,毋須過份悲觀。

曾協助前年 Foodpanda 罷工的麥德正說,外賣員正是在職工盟解散後 40 天罷工,相信當人心不死、經濟壟斷持續,惡劣環境下仍有組織方法。

碼頭工會今年在深水埗創意空間合舍,以及餐廳黑窗里以碼頭工潮十周年進行主題布置,用相片和道具還原工潮現場。布置以《再被看見》為題,黎馬建說,希望透過主題布置,讓公眾憶起當天工潮經歷,思考來年十年的工運路,冀喚起爭取權益的心。

事隔十年,白頭陳仍保存當日手寫的碼頭罷工筆記。(廖俊升攝)

黎馬建指,現時連遊行也有壓力,罷工更難,需時醞釀、韜光養晦。但他認為,工會要繼續運作才可揭出問題,當工人所受壓迫愈大,反抗也會愈大。

白頭陳說,難料未來十年會否再有大型工潮,但只要工人繼續受剝削,至臨界點時必然會爆發,正如當年無人想過碼頭工潮可持續 40 天,「你怎知道十年後會怎樣?」

相信工人 有壓迫有反抗

白頭陳近年退休,現時間中會駕小巴,但他留著一本筆記簿,不時重溫工潮中永誌難忘的勇氣和兄弟情,思考未來。他盯著那簿子時會心微笑,一臉自豪,同時雙眼紅紅,淡然說:「我已交帶兒子,這本筆記簿會跟著我一齊走。我不在了,就燒了它。」

白頭陳說,時勢艱難,仍要相信工人,有壓迫就有反抗,「本住啦,本住啦…念念不忘,必有迴響,你有這個信念,一定有回應。」

碼頭工潮十周年《再被看見》主題佈置
日期:3月16日至4月11日
地點:黑窗里
地址:深水埗大埔道83號

集誌社小檔案

  1. 臨立會廢法 殺集體談判權
    • 集體談判權指,資方與工人代表就工資等勞工議題定期談判,並簽署協議,相關協定具法律效力。1997 年 6 月,時任立法局議員李卓人曾提出《僱員代表權、諮詢權及集體談判權條例》私人法案,獲立法局通過,工會可與資方進行集體談判,協定具法律效力。不過回歸之後,1997 年 10 月條例便遭當年的臨時立法會廢止。
  2. 碼頭工人「廿四更」是如何操作?
    • 碼頭的橋邊理貨員和船上操作員,每日工作 24 小時,工人互相協調輪更,例如一人工作四小時,另一人在休息室休息、但不能離開碼頭。白頭陳說,通常貨船靠岸八小時便會駛離,然後又有船駛至,船接船交接頻繁令工人難以換更,加上工作八小時工資太低,所以工人一做便做 24 小時,接著放假 24 小時。 2008 年經濟復蘇,船隻和貨物增多,加上人手不足,不少工人甚至會連續開工 48 小時和 72 小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