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本福島核污水排放計劃上周一(9月11日)完成歷時 17 日的首輪排放,共排出 7800 噸核廢水;引來國際社會關注環境安全問題,也將世人目光又再聚焦福島。
核泄漏事故重創福島縣民身心、當地經濟以及自然環境,事故發生逾12 載,日政府大力推動重建復興。《集誌社》記者月初參加「福島旅行團」,在排放核廢水爭議熾熱之際,走進引發核災的福島第一核電廠、直擊遭地震和海嘯破壞的核反應爐機組;而穿梭在不同的市和町,天災痕跡仍隨處可見。記者沿途走訪當地居民心路,記下兩日一夜見聞。
《集誌社》特約記者陳亮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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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日一夜的福島旅行團,在 9 月 5 日早上八時正式開始,參加者先在東京景點之一、由紅磚瓦建成的東京站外集合。2016年起,福島縣觀光物產交流協會推出「希望旅遊」,安排參加者到訪災後設施,觀察福島縣重建情況,至今已舉辦 600 多團、逾三萬人參加。
而除官方途徑,民間團體或私營旅行社,現時亦可舉辦福島旅行團;我這次參加的旅行團,就是由私營旅行社舉辦,屬少數能親身走進引發核災的福島核電廠。以往只有教學團可以申請到核電廠視察,由今年中起,一般市民如我,只要經過申請,亦可親眼目睹這一切的源頭。

「福島旅行團」參加者需隨身携帶輻射探測器,東京站集合所錄得的水平是每小時 0.15 微希。
隨團備輻射探測器 由東京到福島輻射量不高
提早十五分鐘抵達集合地點,大遠處便看到手持旗子等候的領隊小姐 Fumie。這次團友除了我一個香港人外,還有兩名日本人和一名丹麥人,大家都能以英語溝通。
出發前,Fumie 先跟我們核對個人資料,確認大家是否有帶備護照等,否則便不能進入福島第一核電廠參觀。之後,領隊向每名團友分發各一部輻射探測器,儀器約手掌大小,需要隨身携帶,型號與 2011 年 311 大地震後,烏克蘭向日本捐贈的相近。探測器能探測到環境中的輻射水平,當時在東京站集合時所錄得的水平是每小時 0.15 微希。
要知道水平屬高屬低,根據香港保安局的資料,輻射量只要低於數百毫希 (1毫希相當於 1000 微希),便不會即時影響健康。以坐飛機由香港至北美洲為例,輻射劑量約為 0.08 毫希,即 80 微希;進行一次電腦斷層掃描(CT Scan),則是 6.6 毫希,換算為 6600 微希。在東京站錄得的數字,遠低於這些水平。
旅行車沿著高速公路一路向北行,高聳入雲的地標晴空塔逐漸變小,窗外也從高樓大廈漸漸變成農田、山坡、森林。探測器顯示的輻射水平一直沒有大變,數值沒如預期般上升、反而一度下降。兩小時後,我們在一個距離福島仍有兩小時行程的中途站停留,車外輻射水平比在東京站所錄得的還要低。

由東京沿路北上,到達福島核電廠所在的雙葉郡,路邊探測儀顯示當時有 1.9 微希輻射劑量。
福島縣幅員廣闊,面積約 1.38 萬平方公里,是日本 47 個都道府縣中第三大。我們花了約兩小時駛進福島縣最南邊的廣野町,繼續北上,除一般路牌外,慢慢看到了設置在馬路旁邊的輻射探測儀;到達福島核電廠所在的雙葉郡,路邊探測儀顯示當時有 1.9 微希輻射劑量。
災區見遺跡 町政府建造樹林「擋」海嘯
行車途中,領隊 Fumie 以英語介紹旅行團的行程、目的、以至地震時經歷。出生於福島縣的她、約 50 多歲,常掛著笑容,年少時往大都市工作。她回想 2011年 3 月 11 日下午兩時多,正身處東京一座商廈,地震忽然來襲,她一下子反應不過來:「當我回過神來,我看到其他同事都躲到枱底下了,這是我們從小被教導遇到地震時的自保方法,但嚴重到要躲到枱底的情況不算多」。
拿著福島地圖的 Fumie, 說到這裡,大笑了一聲,「我之後便坐回座位繼續工作,還心想為何其他人仍不回到崗位工作,這想法真的很『日本人』呢」,她再笑了幾聲,同車的人也跟著笑了。她的聲音逐漸變小,收起了笑容:「當時還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嚴重呢。」同行的另外兩名日本人都點了點頭。
距離核電廠廿分鐘車程的浪江町,仍見災後遺跡,包括被形容在地震中,80多名師生全員生還的請戶小學,校舍被保留向外展示海嘯破壞力。
車漸進入位於福島第一核電廠 20 公里範圍內、距核電廠約廿分鐘車程的浪江町,作為其中一個主要災區,當地至今仍能見到災後遺跡。位處海邊的「請戶小學」,在海嘯發生收到警報後,80 多名老師、學生跑到 1.5 公里外的山上避難,校內全員生還,被形容是奇蹟。校舍在災後被保留、以向外展示海嘯破壞力,到訪當天因大雨而臨時閉館,但從外看仍能見到窗戶被破壞、課室內電燈半天吊的情況。
跟離小學不遠處的防波堤,已由往日的六米高加至八米,昔日防波堤後面是民居;海嘯把安樂窩捲走,瓦礫至今已被清走,但不再見到新屋興建,反而是一片又一片的綠。Fumie 說,町政府除了想以防波堤減低海嘯衝擊外,也希望在堤後「建造」樹林,萬一將來再有幾層樓高的海嘯來襲,都有樹林作先鋒「擋一擋」。

海嘯把防坡堤後原有的安樂窩捲走,町政府現在堤後「建造」樹林,種植了一排排樹苗。
核能佔比一度大跌至 3.2% 現政府計劃 2030 年提升至兩成
窗外風景飛快掠過,過去用來種米的稻田,如今變得有點像科幻電影場景;綠草田上不是農作物,而是一塊又一塊的太陽能發電板,偶爾也會出現風力發電的風車。12 年前,近兩萬人在大地震中罹難或行蹤不明,核泄漏事故令國民和世人反思核政策。
日本一直主要依靠海外輸入燃料,如石油、煤等發電,佔整體發電來源約八成,餘下兩成由國內自給自足,地震前核能佔其中 11%,餘下為水力、風力發電等。311 大地震改變了核能所佔比例,根據經濟產業省數字,震後核能發電比率於 2021 年度大減至 3.2 %。不過近年俄烏戰爭影響原材料進口,令日本電費不停加價,去年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宣布重啟核能發電,目標 2030 年將核電在能源結構中的比例,提高到佔整體兩成,比災前比例更高。

昔日的農田現豎立一塊塊太陽能發電板,311 大地震的核泄漏事故令國民和世人反思核政策。
花農歷海嘯生死一刻 危急之際日本人紅燈前仍停車
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。」在浪江町當花農的荒川勝己如此說道。
那天旅遊車抵達花田前,荒川先生已守在路口等候。年近 50 歲的他四肢健壯,說話彬彬有禮,不時露出腼腆笑容。當天氣溫超過三十度,他特意劃出花田一角、架起帳蓬,放了數張露營椅,又點了蚊香,等著幾個陌生人到來。烈日當空下,眾人坐著聽荒川先生分享,人人大汗疊細汗、卻聽得入神。

烈日當空下在花田一角,眾人坐著露營椅,聽荒川先生分享地震經歷,聽得入神。
荒川先生由 2011 年說起,他憶述,地震發生後往海邊查看朋友情況,當時是地震發生後約 15 分鐘,他看到海水急潮湧退,更稱當時連海床都能看見,又見不少魚類擱淺,「我們從小便被教導,如果海水這樣退去,海嘯必定隨之而來。」如他所料,十米高的海嘯正向著福島來襲,他與友人駕車向內陸駛去,不過郊區路窄開始塞車,遇上紅燈日本人竟然繼續停下來等候,他苦笑了一下:「日本人在這種時候仍很守規矩,但當轉了綠燈,車龍開始移動時,我看到了後面一座兩層高的房屋被海嘯淹沒了。」
生死關頭,他決定不跟從車龍,直接把車駛到農田間的小路逃生。除了看到背後的海嘯巨浪窮追不捨,荒川先生亦留意到一個途人在路上逃跑。「如果停車救他,我們一車人便會沒救,最終我們離開了⋯⋯」去到避難區後,荒川先生把車上的人留下,便自願與另外六名警察再出發到瓦礫尋找生還者;尋尋覓覓期間得悉核電廠爆炸消息,縱然想留下也不得不撤離。災後全町約 2.1萬人口撤離,荒川先生最終搬到當時太太位於秋田市的家,一走便是七年。

前妻與女兒不想回到浪江町,荒川先生選擇了離婚返鄉,他種植的洋桔梗,花語是永恒的愛和「希望」。
與妻子離婚返鄉復興 種植「永恆的愛」和「希望」
2017 年,浪江町部分範圍撤銷撤離令,並呼籲原居民回流,「我作為農民對這片土地有深厚感情。如果沒有人率先回來復興這裡,其他人也不會回來吧?」即使荒川先生抱著這個信念回到故鄉,與他持相同信念的人卻不多,至今只有約 1400 人居於浪江町,連荒川先生的親友都沒有打算回來。目前,他與父親在家鄉相依為命,「我原本的太太與女兒因為不想回到浪江町,最終我們離婚了。」
要回復到震前人口約兩萬人可謂寸步千里,近日日本政府排放核廢水、引來包括中國在內等國家反對,有日本國民擔心福島聲譽再受損,會影響復蘇。荒川先生卻認為,排放核廢水是迫不得已:「也許某些國家的人民不知道而已,但其實世界各地的核電廠都有向大海排放廢水。」
離開前,荒川先生帶我們到溫室參觀,內裡種植的是不同種類的洋桔梗,花語是「永恒的愛」、「希望」。

海嘯來襲時,大量牛隻被困牧場,活生生被淹死;事後土地牲畜受核輻射污染,政府下達屠宰令。
牧場主人獨力養活 300 頭「幅射牛」
與荒川先生道別後,我們啟程到同在浪江町的「希望牧場」,探訪照料「輻射牛」的吉沢正巳。如果有一直有跟進福島震後消息,對吉沢先生可能並不陌生,他不只多次接受訪問,蹤影亦遍佈海外,多間香港傳媒也曾訪問他。
與花農荒川先生的溫聲細語相反,十多年來留在浪江町照顧「輻射牛」的吉沢先生,說話相對激昂。他穿著灰色背心,頸上架著一條吸汗毛巾,在牧場向幾名「門外漢」介紹牧場運作。有時作為翻譯的領隊一時不知如何傳譯,吉沢先生便會說:「你有沒有好好做功課?」然後自顧自地笑出來。
牧場環境不算清潔企理,牛隻的主要食糧是由餐廳或市場捐出,用不著、賣不出的菜頭菜尾。廚餘在酷熱天氣下被日光照射﹐傳來一陣陣酸臭味,對團友來說有點不習慣,紛紛戴上口罩,吉沢先生卻神情自若,努力為我們介紹他的牧場。例如由他在地震後架設、豎立在石牆上的十字架,十字架上懸著一具牛頭白骨,是地震當天的「死者」之一,他希望看到十字架的人會記下 311 的教訓。
吉沢先生獨力養活 300 頭「輻射牛」,牛隻食糧是由餐廳或市場捐出的廚餘;牧場內豎立了懸著牛頭白骨的十字架,是地震「死者」之一。
大地震後,大量牧場的牛因被困於牧場圍欄內未能逃生,活生生被淹死。事發後福島縣的土地、牲畜均受到核輻射污染,當時政府曾下達屠宰令,最終吉沢先生力挽狂瀾,一人獨力養活著輻射牛。牧場現時養著約 300 頭牛,全部受輻射影響不能出售,部分牛身上能看到白色斑點,吉沢先生認為是牛隻受輻射影響的突變。

300 頭牛全部不能出售,部分牛身上看到白色斑點,吉沢先生認為是牛隻受輻射影響的突變。
批國民未反對排核廢水 寄語:「要好好思考」
牧場命名強調「希望」,吉沢先生主張的希望與政府的大相逕庭。年少時已反核,他對日本政府排放核廢水,更是堅決地反對,「我相信很快在這片大海捕獲的魚將會受到污染,屆時把這些魚吃下肚的是我們福島人……我已經七十歲沒所謂,但可能影響到下一代。」他批評日本國民於 2011 年受到核災影響後,竟然對排放核廢水沒有強烈反對,感到失望。
約 45 分鐘的參觀完結,吉沢先生目送我們上車離開,臨別前向同團的日本人拍了一下膊頭,說道:「我們真的要好好思考。」

吉沢先生年少時已反核,他堅決反對日本政府排放核廢水,認為會影響下一代。
行程完結,旅行團安排我們入住的「J Village」,原為日本足球國家隊的最大訓練基地,於大地震當年闢作緊急指揮中心。基地在地震中受損輕微,由於位處海拔 40 米高、沒受海嘯影響,而位於核電站 20 公里疏散範圍外,令這裡成為其中一個重要的避難中心。
基地其後被政府徵用為應對中心,十多個大大小小的球場上,走動的不再是球員和球迷,而是由自衛隊、軍車、其至坦克駐紥;政府人員撤離後,J Village 仍被東電用作指揮中心。直至日本成功申辦奧運,場地「重回正軌」再次擔起體育訓練設施重任;於 2019 年正式重開,翌年被日本政府選為奧運傳遞聖火起點,象徵國家「走出核災」。
第一晚入住原為日本足球國家隊最大訓練基地、當年用作緊急指揮中心的 J Village。2002年世界盃在日本和南韓舉行,當時阿根廷國家隊亦特意到這裡受訓;日本隊「伙頭將軍」西芳照亦曾於這裡擔任廚師長。
拿著行李回到房間,赫然發現輻射探測儀其實一直掛在身上。由開始時不時查看,到一天完結時竟已忘記它的存在。看看讀數,是 0.09 微希,仍較身處東京站時為低。
經歷地震蹂躪、海嘯淹浸、輻射污染,福島大地 12 年後開始重新孕育出嫩芽,其土壤正是對福島不離不棄的「人」。這位決定守到最後拯救生命、那位寧願放棄家庭也要歸返故里帶頭復興⋯⋯縱然對這片土地懷抱著相同的感情,卻對排放廢水看法迥異,認定是迫於無奈或是禍延後代,由官方以至民間都在述說「希望」,但彼此的「希望」卻截然不同。
這刻突然想起,如果荒川先生的洋桔梗能盛放就好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