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業傳承 在地記錄

轉載|冼麗婷|無可救藥地愛一個城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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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按:

早前寫了米蘭昆德拉,看到作家按所處時代,決定去留,昆德拉是決定離開的人。這一篇,寫Orhan Pamuk的《Istanbul- Memories Of A City》,他是決定留下來的人。活在那裏,他把感情把看法寫在城巿的胸膛,是與伊斯坦堡親暱關係的城巿記錄。不同時代,不同地方,不同人,都有愛一個城巿的方法。

冼麗婷

愛一個城巿,一定要留在那個城巿,才可以把心愛的城巿寫好?

土耳其作家Orhan Pamuk在《Istanbul- Memories Of A City》記述百多年前一段記者經歷,可堪玩味。故事是這樣的:

「春天永遠不會到來?春天永遠不會到來?」十九世紀末的土耳其,一個已逝詩人的詩句,刊登在報紙上,國務大臣視為批評朝政,負責抓人的手下,胡亂在報社捉來年輕記者,送到大臣面前。大臣憤怒的打開報紙,質問記者那段文字算是甚麼意思?年輕記者想澄清,每次張口,不是被大臣罰站門外,就是厲色喝止,永無發聲的一秒。

於是記者冷靜想出法子,輕輕把袋裏的印章拿出,讓「真相」放在枱面。大臣看見印章刻着的,跟文章署名不同,問個清楚,才知道捉錯了人,於是薄償一點錢,把記者送走,並叫他不要把此事宣揚。這位以幽默風趣刻劃生活細節著稱的名記者,把故事過程全都寫下,他名叫Ahmet Rasim,Pamuk口中的土耳其前輩名作家。在皇朝高壓統治時代,他對政治沒興趣,也無意糾纏東西文化爭議夾縫。他認為,無論日子順逆,人民想知道的,就是人民的真實生活,不能寫政治,就寫那些看不見面容的無名小人物,百多年來如何天天過活,已足夠讓專欄作家經營一生的事業了。這是一種可抵高壓的作家。

放於現時的香港,百年一偶的黑雨之下,不論城巿抑或鄕郊都水浸,受災巿民怎樣狼狽,怎樣靠自己應對?再深一層,移民潮下,獨自留在香港的長者,他們可以怎樣調適生活?再說,有時看到年老長者因為無力照顧患病成年子女而出現的倫常慘案,真的看得人好抑鬱。這都是城巿源源不絕的故事,在不理想的時勢,小巿民更加無助,誰來關心他們?這是不是黑洞裏的黑洞問題?

放於現時的香港,百年一偶的黑雨之下,不論城巿抑或鄕郊都水浸,受災巿民怎樣狼狽,怎樣靠自己應對?

但討論寫作環境,跟寫甚麼,是兩回事、兩種格局的選擇。在設限的環境下寫作,跟在沒有設限的環境寫作,會有怎樣不同的結果?

上一回寫的米蘭昆德拉(Milan Kundera),「布拉格之春」和蘇聯入侵捷克以後,他堅持維護言論自由, 1975年自我放逐到法國,2019年雖然再獲授予捷克公民身份。他長期以法文寫作,稱自己為法國作家,顯然,是屬於無須留在故土而能寫出好作品的作家。但留在不自由國家而有出色傳世之作的,包括兩位諾貝爾文學奬得主馬奎斯(Gabriel Marquez)和 Orhan Pamuk,我的朋友認為,兩位分別留在哥倫比亞及土耳其故土的作家,一直繼續寫好作品,又能避免身陷囹圄,是很好的參考。

不陷牢獄又能繼續寫作,不是不可能,但問題不是能不能寫作,而是能不能自由地寫作,這是一個作家的心理選擇。用自由換來的寫作,當然可以有其中出色作品,但一個人,如一個國家,面對的環境和時代,各有不同。這就是哥倫比亞之所以為哥倫比亞,土耳其之所以為土耳其,跟捷克與法國,自有分別,不能相比。只知現實是,沒有自由的國家,能有偉大的作者;作家的角色,不是要令國家偉大,但偉大的國家,會讓作家有自由。而真正的自由,是不受來自權力或群體壓力影響,忠實地寫自己相信的東西。

上一回寫的米蘭昆德拉(Milan Kundera),他堅持維護言論自由, 1975年自我放逐到法國,2019年雖然再獲授予捷克公民身份

一個人跟一個城巿的關係,也應該是自由的,無論你愛不愛這個城巿,都應該讓你自由表達,盡情愛惡。這種情況下,孤獨有時是難免的,陷於孤獨,也會出現懷疑和恐懼。朋友認為,當你看見己的想法,忠於想法,即使脫離於大多數,這不正和一個寫作人的思想匹配?

Pamuk如何保持批判性又免陷於牢獄,還需慢慢細看他生平,但看他寫的《Istanbul- Memories Of A City》,我看到一個作家,已被伊斯坦堡蝕入骨髓。這本關於他出生成長的伊斯坦堡回憶錄,是有鮮明perspective的。他從少就有作家、畫家的天性,能自動抽離看身邊的人與事,如同看書,有主觀看法,有自我判斷。例如,他永遠想贏取母親的注意,永遠視哥哥為競爭對手,他對一個家族的人及變化,都有心思,有看法的。自小以敏感心靈看着這個城巿長大,是一種親暱的眼界,那種互相孕育的關係,命運相連。若無致命性的政治壓迫,他不想離開,是那麼順理成章。

在一個地方 是演員還是觀眾?

作為藝術家、寫作人,Pamuk有一種靜觀的能力,看眾生、看自己,這種旁觀的冷靜,能反思了解一切。他認為,若果一個地方讓人沉浸其中不能自省,像一個演員而不是觀眾,那裏就不會讓他有家的感覺。(Wherever I was the performer and not the spectator, I could not feel at home. p.290) 能躱在一角,安靜思緒的地方,就是他的家。家對於他,是世界的中心,一個可以逃遁的地方。寫到這裏,我想起「寫字為家」的共鳴,問題是,你怎樣理解「寫字」的自由。

為甚麼要留在那個地方,才能寫那地方?我認為,除了政治現實,這也是一種命運共同體的選擇,無關誰優誰劣。留在一個地方寫出的作品好,離開了一個地方寫的作品就不夠好?我第一個想法:因作家而異。與其說好不好,不如說味道、感情之不同。在Pamuk眼中,上幾代離開了土耳其的作家,給曾屬於自己的城巿,堆着適切如歌的讚許、迷人的故事,但從不會不帶着愧疚,在城巿的瓦礫與憂鬱,領略殘陽一樣的生命,在可悲的現實生活與快樂的輝煌過去之間,身處㚒縫。當然,這只屬Pamuk的一種看法。

Pamuk很明白自己跟另一類諾貝爾文學奬得主如Naipaul等巨匠的分別。流亡者的想像,養份不是來自本來的根,而是來自於無根;Pamuk的寫作,非得來自於同一個城巿,同一條街道,同一間屋,同一個可望的國度,這也許是style,「伊斯坦堡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、我可依附着的城巿,它造就了今天的我。」

“Conrad, Nabokov, Naipaul-these are writers know for having managed to migrate between languages, cultures, countries, continents, even civilisations. Their imaginations were fed by exile, a nourishment drawn not through roots but through rootlessness; mine, however, requires that I stay in the same city, on the same street, in the same house, gazing at the same view. Istanbul’s fate is my fate: I am attached to this city because it has made me who I am. 《Istanbul- Memories Of A City》p.6”

我也到過土耳其,也到過伊斯坦堡,土耳其人的生命力很強,永遠喜歡說話,喜歡請人喝茶傾偈。大城巿街上的炸魚小檔回味無窮,自然古跡之偉大與震撼,像電影場面,永遠無法在記憶中退去,那是一個努力跟歷史生活的民族,有過去,有現在。Pamuk引述一個土耳其作家說:所有文明都會過去,像墓裏的人,正因我們都會死去,我們也應接受一個文明的誕生與覆亡。

文明、時代的消逝,慢慢演變,到突然感覺得到之時,已成事實。如果回到我們的地方,去留輾轉幾代百年人。白先勇十五歲從大陸到台北度過重要成長的十一年,與同輩建立《現代文學》雜誌。當年,他看胡適回台灣演講,就感覺他們敬仰的五四時代已經過了,有一種肩負新時代文學的責任感。他寫的台北人,還不是圍繞離開故土的另一種生老病死,帶着Pamuk所說,夕陽殘照的感情。後來,他到美國留學、教書,美國與海峽兩岸,成就他更大的反觀、寫作空間。

有些時代是會過去的,問題是怎樣走進新的。所有偉大的作品都有共通:原創、真實及可信的。創作的地方,是很個人的。深情的土耳其作家,面對大時代消逝與轉變,Pamuk像一個醫生,用筆親自解剖憂鬱,解剖傷痛。管他有時以精神遊戲把焦點改變,下麻醉劑自我欺騙,忘記憂慮,把自己包藏在神秘的陰霾。對於他這種人,愛一個城巿,很簡單,不過是而無可救藥地愛下去。

“To be unhappy is to hate oneself and one’s city .” Orhan Pamuk

冼麗婷簡介:
曾在《蘋果日報》任職記者17年。2016年成為獨立記者/寫作人後,出版了人物專訪結集《見字如見人》。今天,仍然幻想能成為101歲女記者。建立Write House,寫字為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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