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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零《好快再見》|封信子:陪你陪到你哋出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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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幾年,幾乎每天都在進行反修例運動相關的審訊,每星期都有人還押,有人判囚。除了少部分稍具知名度的,會引來關注,大部分寂寂無聞的,就像曲譜上的一個休止符。存在,但無聲。

在稍有規模的囚權組織解散後,小小的封信子,肩起大大的責任,召喚寫信師,提筆給牆內的他們,寄一封信,寫一張卡。

這樣靜靜的,持續做了超過兩年,辛苦的,但會堅持下去。

陳零:獨立記者,報道見於《眾新聞》、《立場新聞》、《誌 HK Feature》、《大城誌》(原文於 2022 年 10 月發表)

牆內牆外的一道橋

「如果寫信都要坐監,那坐完出來再算。」她頓一頓:「這樣說來輕鬆,如果真的要坐(監),我家人不知怎算好。」 她說話節奏偏慢,想了想又說:「我無打算離開(香港),不會很嚴重吧,又不是打人、放火。」

怎麼在談筆友計劃,安排收信、寄信,還要是分文無收,都會拉扯到被捕的假設?她又竟然認真作答……

然後,她未有告訴我她的名字,索性就稱她為封信子吧。

這兩、三年,香港人給一道牆分隔。有批人被關在牆內,大部分都在牆外。不是每個在牆外的人,都能夠走進牆內,這中間需要一道橋。封信子就是這道橋。

其中之一道。無形的。

封信子在社交媒體寫道:「城市如何高牆聳立 總會偶遇突破阻隔的陪伴」。(圖片來源:封信子 Instagram)

封信子看來纖纖弱質,但說話深思熟慮,行事理性,不像只20歲出頭。「我不是女人來的,很『男仔頭』(男性化),不是打扮,是性格,我很tough(硬淨)的。」這兩、三年,她走進不同的收押所以至監獄,見證無數的生離死別,當了最真誠的聽眾、無償的跑腿,心情有時低落,但不會被情緒困擾:「好緊張他們(牆內人),開了信箱,天天收信,信件會即日處理。」無論日常事有多忙,她都會趕在郵政署關門前收信:「我很 tasked(工作為本),想用最短時間幫最多人,想把事件做到最好。」

大約三年前,被關在牆內的人開始多,封信子亦開始提筆寫信。她當對方是朋友,不只寫信,還會在網上找些文章、福利圖,整理好便寄進牆內。她記不起第一封信寫給誰,但還記得第一次收信那份喜悅:「好開心,好像認識了新朋友,像是一種連結。」她說心情難形容:「就只是很想讓他知道,我關心他支持他,同時又在想怎樣能幫他。」理性下,盡是細膩的心意。

筆友,是用筆交朋友,但筆重如鉛,寫甚麼好呢?「我是針對對方寫的,如果知道名字,會上網找他的資料,又例如求情信會找到些背景資料。」她是真誠去認識一個新朋友:「會先問對方少少背景,都是生活小事,例如有無養寵物之類。」她也會分享日常的經歷:「來回幾封信後,部分熱情的,會叫我去探訪。」

封信子每日花上兩小時,替以百計牆內人處理收信、寄信。

一場場的哭與笑

第一次探訪,雖然不過15分鐘,她緊張不已。「都怕有 dead air(冷場),預先想好的問題,還用紙記下。」終於見面,她問對方有何需要,對方則分享牆內瑣事,15分鐘其實很短,「荔枝角(收押所探訪室)那條走廊很長,他說要送我走,一直拜拜到尾(離開)。」那一刻,她感覺到對方很渴望離開:「feel(感覺)到他很想與外界接觸,心悒了一段時間。」

封信子說,寫信與探訪是兩回事:「看見他真人,知他大概狀態,探訪完,對他的掌握和認識都多了,是真實的情感交流。」

這樣慢慢的,就行出了一條路。

人在牆內,事不由己,封信子說能幫就幫。「有個阿媽想探個仔,她本身行動不便,要坐輪椅,都知道來不及加我名字到探訪名單,照推她去。」這位母親不認同兒子的行為,「探訪都是不住鬧他,但都會想探他、見他。」母親行動不便,以往靠兒子照顧出入,「當下只能偶然靠朋友幫忙,出入不方便,阿仔知道亦不好受。」

牆內人總擔心家人,封信子在父親節設計了「六合彩心意卡」,向正等待的父親送上祝福。(圖片來源:封信子 Instagram)

還押多時,審訊無期,牆內人總會擔心家人,尤其老人家的身體:「有的連親人最後一面也見不到,只能申請保釋處理後事;也見到不少老人家坐輪椅、執著枴杖,也要去探訪。」千里迢迢,牆內的他寧願他們不要來:「但他們就是想見他。」

親情、愛情,是人生尋常的經歷。封信子的筆友以男子居多,見證不少女孩堅定等待牆內的男友,但男的不想拖累,不讓她等,吵吵鬧鬧、哭哭啼啼:「患難見真情,願意等是很大承諾,不容易的,無人知道,等了幾年後,(關係)會是怎樣。」

她也有筆友對愛情執著,非卿不娶,但對方移民要分手:「他想女友親口說分手,我X他戇X(她說了粗話),人家跟你分手,還要她搭車兩個鐘來跟你說,我叫他『唔好傻』(別執著)。」那個他 20歲未到,小姑娘變身大姐姐來說教:「人在牆內,做不了甚麼,現在探訪都要他人作主動,還可以 expect (期望)甚麼?要追都要出去(釋放)才能追;人都走了,就要慢慢放低。」

事過境遷,小男孩感謝她的點醒,又讚她無廢話。「在牆內,很多事接受不來,但要學懂看開點。」生活條件惡劣,熱的太熱,冷的太冷,空間不流通,人際關係,是是非非,要適應的事物,多不勝數,「有的等探訪,有的愛踢波;有更多是把信件當作精神食糧。」

就這樣,她交了近30位筆友。直到 2021 年 9 月,石牆花突然解散,有如一道大橋斷裂,物資支援停頓,信寄不進出不了。

由零開設封信子辦筆友計劃,意念來自具生命力、頑固的植物風信子,象徵繼續堅持。(圖片來源:封信子 Instagram)

讓人知道是有人在堅持 

她就和幾位朋友在社交媒體 Instagram 開設 fung1seon3zi2 帳號(這是封信子的粵語拼音),由零開始,再辦筆友計劃。「當時氣氛很差,有人寫開信,不方便提供住址,或者在外國很有心keep住寫,幫到就幫。」靜靜開始,人手有限,積沙成塔,再次搭起一道小橋。

封信子怕高調,對訪問很猶豫:「覺得做到件事就算,不想出名,否則『無啦啦死左』(突然被解散),但想讓(牆內外)他們知道,還有人在做這件事。」她眼神很堅定的:「覺得有些事情,想堅持下去,想給他們知道是有人同行的。」

幾個義工,不為甚麼,分文不收,又寫信又寄信又探訪,撐了兩年多。

封信子主要負責收信及寄信,在替以百計牆內人處理信件,每月平均數百封信,每天都要花上兩小時,遇上節日前,多達1000封信要處理。「書信不難處理,最大是 time cost(時間成本),每次出story(限時動態)徵筆友,反應都好,很多人dm(私訊),有時凌晨3、4點有人dm。」更多時間花在與家屬的聯繫,還有知道剛被關進牆內的,是否需要筆友,然後替其分配,那是長期的心機。

朋友說她「幾痴線」(有點瘋),無錢也營運了超過兩年。「我自己喜歡做,香港不是甚麼也做不了。每日都有人上庭,有人還押,有人判刑,與其托人做,不如自己做。」交筆友也不只是寫封信,「之前寫信也會找點歌詞,或者課程資料,帶家屬看醫生。」

路,都是試著行出來的。

將心比心,真誠換真誠。「熟落的,知道我忙,無時間寫信探訪,就會托家人帶口訊問候,說先忙自己,這不是單向付出,是朋友的互相關心;有些較熱情不怕醜的,會說掛住我,想我去探訪。」

封信子強調分文不收寫信、寄信,賣信紙只為牆內人換一點物資、私飯 (圖片來源:封信子 Instagram)。

其餘義工就幫忙推廣,試著找資源,例如近期賣信紙,「自己對賣東西有點抗拒,不想與金錢有關,賣出信紙,錢不多,就用那些錢買條煙,讓他們(牆內)換吃的東西;數目多一點,他們想吃私飯,就給他們安排。」她覺得無酬幫人,理直氣壯:「當做義工,有人批評我做得不好,我可以大聲說:『我是全心為你服務。』這才是我想要的。」

她都有得著:「認識了很多朋友,跟家屬很熟,有些當我如女兒般,常常一起吃飯;有時(牆內)出來了,慶祝生日吃放題,也會預我一份。」她說自己是個真誠的人,(熟人面前)會說粗話,跟家屬是很自然地相處:「不會虛情假意,家屬痛哭,自己不會一齊哭,會跟他們傾計,或者攬攬他們。」

才大學畢業的她,未有離開香港的打算,因為她對牆內人的承諾:「最初寫信時,相熟的會寫:『陪你陪到你哋出嚟』,他們回信說:『妳真係好勁,真係由頭陪到我尾。』也不是承諾,只是做到就做,成班人在入面(牆內),我不忍心(離開)。」

她說封信子的存在,就是提大家要寫信:「讓人知道是有人在堅持,就算我這個IG沒有了(被解散),還是會有人繼續做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