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業傳承 在地記錄

陳零《好快再見》|阿美:「不如我們結婚吧?」

分享:

「不如我們結婚吧?」阿美(化名)在案件開審前向男朋友「求婚」。他一聲說「好」,二人隨即上網排期註冊。沒拍婚照、沒有擺酒,但總算讓阿美的心定下來:「我是直接跟他說,他是我最大精神支柱,也想他(判刑後)多來探我。」

理大衝突那夜,被捕人數過千。各有前因,有的未定罪,已給纏擾近 4 年,其中包括阿美。她倒沒有讓生活變得被動 —— 不為減刑勉強認罪、未定罪就努力找新工作、想得到幸福就直接求婚,還多番說「自己際遇也不算太壞」。

是因為她愛登山,而且專挑高難度的攀爬,練就不易磨蝕的意志嗎?

陳零:獨立記者,報道見於《眾新聞》、《立場新聞》、《誌 HK Feature》、《大城誌》(原文於 2023 年 7 月發表)

阿美(化名)原是專業人士,因理工大學衝突被控暴動後,決定向當時男友求婚。

專業人士理大被捕 最幸福時遭控暴動

被捕前,阿美是經理級專業人士,收入不錯,跟男朋友(現為丈夫)一起買了樓,過著小康生活。被捕卻讓她覺得太諷刺:「以前甲級寫字樓上班,工作要做 due diligence(盡職審查),做這行的人都不會犯法的;我本身是個很守規矩的人。」在法庭上,她卻被視為「暴徒」:「上班就像演繹 OL(白領)的模式,但說不定,三個月後我已經在坐監了。」

阿美有感媒體報道側重年輕抗爭者,較少關注如她那輩的被捕人士。「如果沒有發生過這些事(社會事件),我們兩夫妻生活安穩,可能會養隻貓,然後周末去飲咖啡、假期去旅行。」

現實卻是連場的荒謬和諷刺。

阿美被捕時,丈夫(當時仍是男朋友)在外地工作,加上疫情封關,二人一直遠距離維繫感情,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港,她卻被加控暴動罪。「我和男朋友才剛剛一起生活,那是最幸福的時候,不想現在入去(還柙)。」她內心掙扎,整個月在哭:「每天想很多,例如我未跟朋友道別、眼鏡還未配,如果認罪,好像明天就突然消失,感覺很難受。」同案陸續有人認罪,她每次得知,就只有哭著哭著。

理大衝突中逾 1400 人被捕,阿美是其中之一,她最終選擇不認罪。(資料圖片)

「認罪代表我完全接受(控罪),事實不是這樣」

後來,丈夫這樣跟她說:「他常說人生很長,想想 30 年後,會不會覺得違背自己認罪而覺得後悔;30 年後,會不會覺得(坐監)那三幾年都不是很長。」他沒有說怕她受苦的話,卻讓她反思:「如果我認罪,就代表我是完全接受(控罪),但事實不是這樣。」比對認罪不認罪,刑期最長相差 1 年:「認罪後,我就無機會去說我的故事;要我認錯了,真的不大接受。」

她說經常回想那個「如果沒有」,但事已如此,她選擇接受,但不代表逆來順受。

換個心態,盡管上庭陳述案情難免沉悶,阿美卻認真留意控方指控重點,並寫下筆記:「其實主角應該是我們,控方盤問我們,但我們不可以舉手說話,沒有機會說話,亦不能表達自己,那是很無奈的。」她覺得更需要參與其中,不想就坐在那裏被判刑:「就算結果是早已定了有罪也好,審訊的過程,在演戲也好,我覺得都是經過思考;既然我在場,就要一清二楚記錄下來。」

阿美還為辯護律師的賣力,而自覺幸運:「他說不認罪就盡力打,我們差不多年紀,還做了朋友。」然後又有舊同事為他當證人:「我們這 industry(行業)向來不會談政治,他父母還要是內地人;但(2019年)有天他來問我要口罩,又問是否有甚麼集會之類,心想難道是同路人。」二人還因而成為好朋友:「請他當證人時,都有擔心他會拒絕,始終要出庭又要出名(字)。」他卻義無反顧出庭作證:「覺得自己際遇也不算太差,在舊公司都可遇到這樣的同事,都算不幸中之大幸。」

愛自己,才懂得相愛

丈夫的出現,就如定海神針。她動他靜,她急他慢。他們談過結婚的理由,阿美是現實派,都從法律地位角度思考,甚麼報税、探監之類:「他說我看得表面,他認為結婚是 commitment(承諾),是覺得感情堅固得可以陪對方一生一世,那才是結婚的理由。」

二人拍拖 6 年,2020 年分隔兩地,因為工作性質,平日只傳訊息,也要等上六、七小時才回覆,就只有周末及假日,才透過即時視訊「拍拖」:「開了鏡頭,各自煮東西,然後看著手機一起吃飯。」總有朋友推估他們分手收場:「我就想證明可以將不可能變成可能。」

他不在身邊,她就學習和自己相處:「將專注力放在自己身上,不想那麼被動,像只在等他回來般。」她喜歡行山,就自己去行山:「覺得時間都放在自己身上,不會要求他陪我或者覆我訊息之類,有著那少少距離也不壞。」性格內向文靜的他,卻曾陪她登上馬來西亞的神山:「我知道他很害怕,但也頂硬上,我感動得哭了。」

審訊的數十天,她沒有要丈夫陪伴出庭,寧願他專心工作:「我有跟他說,(假如判刑)不用因為我而不去旅行,不要因為我受困而令自己也受困。」她只要他定時探她,還有要身體健康:「可能出來都幾年後,但還算年輕吧;只要身體健康,我很想去瑞士行山啊。」

阿美熱愛行山,她希望丈夫不會因她受困而被困,出獄後希望去瑞士行山。

「可以做的都做了,可以安心進去」

終於等到完成結案陳詞,但宣判卻押後了。阿美就趁這段時間,找了新工作,說要「賺多幾個月錢」,還已買了拉筋之類運動書籍:「現在心理狀態很好,覺得所有可以做的都做了,可以安心進去了。」

她還問過朋友,牆內可有不吃飯的自由:「我慣了不吃早餐,裡面有早午晚三餐,還好不吃也不會被迫吃的。」她又跟丈夫說,還好沒有甜品吃,人可以瘦下來:「向好的方面想,不一定會很差的,最慘是不能行山。」

假如最後判無罪,她會做甚麼:「取回護照,立刻去旅行。」有朋友勸說不如不要回來:「那就不會了,如果要一走了之,兩年前都走了,同案很多人都走了。」

她愛香港,不是用說話,而是行動。

她還記得,2003 年父母帶著她參加遊行,讓她得到啓蒙:「當日(被捕)是陰差陽錯,但我本身不是個袖手旁觀的人,不會想留在家看直播,可能都會出去救人;經過了 2014 年、2016 年(社會事件),如果 2019 年還繼續出來(參與),都預計有這樣的風險。」

最怕被遺忘

阿美沒有只看著自己所失,譬如高收入的工作、譬如折騰的幾年:「我比很多人都好多了,(刑滿)出來還有老公,家人也很支持我;著眼令自己覺得幸福的事就足夠,現在人也開心多了。」

她最怕反而是被遺忘:「當大家都 move on(前行),可會忘記還有班這樣的人,因為(社會事件)要坐很多年。」

阿美最怕的是被遺忘:「當大家都 move on(前行),可會忘記還有班這樣的人」。

【後記】阿美的化名來自芬蘭童話姆明 (Moomins) 的角色。阿美(Little My)勇敢無畏,喜歡與 Moomins 一起冒險。她熱情和易怒的,但也很快樂和友善。她喜愛獨自在野外露營。

她說自己像阿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