過去幾年,因 2019 年反修例運動被捕、入獄者眾多,獨立記者陳零走訪被捕人士、其同行親友、寫信師、在囚支援組織等,用文字紀錄大時代下的散聚和堅持。《集誌社》聯乘獨立記者陳零,推出及轉載《好快再見》系列。
前賢學思政召集人王逸戰九月獲釋,一別兩年多,歸來還是個少年。說話慢了,笑容多了,依然貪靚,說到二弟那種撐,淚水突然湧出,還有爸爸探訪臨別給他心型手勢,才夠讓他記一世。數算是得還是失,至少他變得更好了,也沒有倒下。
攝影:Paul Yeung
陳零:獨立記者,報道見於《眾新聞》、《立場新聞》、《誌 HK Feature》、《大城誌》

王逸戰說起父母、二弟待他的好,淚水還是會湧出,好像千帆過盡,但他也只不過22歲。
他說獲釋前半年,已每晚預演父母來接他的情景。「不要哭、不要哭」他是這樣叫自己。怎料到了獲釋那個早上,遠遠看見父母身影,縱使內心綵排無數次,情緒還是突然崩潰,能與父母相擁,哭著哭著,那刻的實在,再難過也都熬過了。對他,對愛他的人而言。
唯一不滿是,他說髮型難看,二弟怕他凍,給他預備了闊闊的 hoodie(連帽運動衫),然後哭得像個臭屁孩,卻統統給傳媒拍下,定格寄存。哈哈。

熬過難捱的日子,王逸戰獲釋當日笑得燦爛,拿著朋友送上的卡,寫著「說了再見 約定再見 就會再見」。(相片提供:法庭線)
倒帶兩年多前,王逸戰總是和成員在旺角擺街站,他膚色白皙、個子高,遠遠就看見,戴著黑色口罩的他,眼神寫滿忿恨,說話如機關槍般,有時也聽不清他每句。那時那景,難免擔憂,畢竟他們都 20 歲未到。
結果,還是拘捕了。上庭那天是中秋前夕,被控「串謀煽動顛覆國家政權」罪,即時還押。2022 年10 月判刑,王逸戰刑期最長,扣減後判 36 個月。今年 9 月 20 日刑滿獲釋,可與家人、親友共渡中秋。
爸爸做了個心心手勢
他說跟家人一向都親,尤其跟媽媽和二弟。他形容跟媽媽相敬如賓,說話很客氣,回家前會給她掛電話,帶朋友回家先問准,天氣熱會請媽媽先開冷氣,還會說「唔該晒」,更像跟女朋友對話。還記得上庭那天,他媽媽帶著兩個小弟弟,坐在家屬席,一直望著犯人欄,散庭後匆匆離去,原來是趕著等囚車。媽媽看來堅強,他說媽媽其實溫柔,人也感性,每次探訪都哭。
這一牆之隔,反倒是讓他看得見爸爸愛錫他。他是長子,從前難免覺得爸爸嚴肅,對他特別有要求,只會拖著兩個小弟弟去玩。沒想到,有天爸爸獨個去探他,單對單談了15 分鐘已夠不可思議,臨別前給他做了心心手勢。王逸戰說起都眼濕濕,然後更明白爸爸工作辛苦,一人養活一家六口絕不容易。

獲釋前多晚預演「不要哭」,到遠遠看見家人身影,還是淚崩,與父母相擁是如斯實在。(相片提供:法庭線)
當然,更感激是跟他只差一歲的二弟。弟弟在他眼中,永遠是那個不懂事的弟弟,對未來無想法、無目標,家務不做,總要他照顧,「這兩年,他轉變很大,很勤力上班、儲錢,又說等我出來,就用那筆錢幫我、支持我。」說著說著,他突然眼紅起來,淚又嘩啦嘩啦滴出來。「出來後,我跟他說有甚麼想法,他就叫我先休息,他會努力工作儲錢,他就這樣說,我真的很感動。」更感動是,早上起來,弟弟給他煮好早餐,才去上班。
還有是,他獲釋第2天,趕緊去電髮、做facial(皮膚護理),都是二弟陪著他。聽來有點搞笑又很溫情。後來連續兩天假期,他們和朋友到沙灘燒烤、在海邊散步、買糖水吃,平常平淡,二弟卻突然說:「呢兩日喺呢兩年最開心放鬆嘅」,都有讓他知道二弟也辛苦夠了。

二弟成長了、角色調換照顧哥哥;王逸戰穿著二弟的鞋,說是現在最流行的款式。
信就算改變不了世界,可令崩壞速度變慢
說到那兩年,難捱嗎?當然不易過,但又不至於難過不已。「最難克服是好像跟外面斷開了,有一種隔膜,當外面的人在經歷一些事,我只能從報紙去了解。」年輕人最愛玩手機,追IG(社交媒體),都沒有了。「每晚會讀4份報紙,明報的《星期日生活》幾乎逐隻字看,覺得題材都是自己很有興趣的。」睡硬板床、吃甚麼的,他沒太在意,就是交朋友會小心,照顧好自己。「我經常會想,如果當初不接觸這些(社運),我的世界會是怎樣?可能我會讀大學,然後會上莊,年輕人都這樣呀,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,也不要說後悔甚麼的,真的不會後悔,始終每個人經歷都是獨特的。」

曾想在另一個平行時空的自己,會過得怎麼樣?面對一切經歷仍然無悔。
那段日子,都是一種經歷、一個過程:「坐監又不是大家想像中那麼差,在裡面遇過的人,不只限於社運那些,有部分本質是好的、是善良的。」世界不是非黑即白,坐過監就是壞人,或者已不合時宜了。
影響當然有,心理創傷,不明言不代表沒有的。「那時候,很有衝勁的,就是覺得就算我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,但我們的存在可以令到這個世界崩壞的速度變慢,已經是我們努力的意義。」結果,世界似乎黑多過白,或者灰灰的。「這幾年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,當時有覺得(坐監)是一場救贖,始終那時身邊很多朋友都要入去,怎麼大家一起經歷那件事,結果是要他們承受,很傷心。」
世故了、變大人了
兩年多,一牆之隔,想了更多,有得有失:「覺得得到的比失去的更多,但要自己努力發掘;當世界那麼絕望,自己就要努力找一些小確幸,令自己開心。」那段日子,承受壓力,過得不快樂是具體的:「現在會覺得,我已經努力過,對得起自己……有時都要為自己而活,開始想法沒那麼(宏)大,人自私了,要專注自己多一點。」

數算這幾年,得還是比失多,但要努力在絕望的世界找一些小確幸。
他說自己變差了:「世故了,大人了;幾年前,想到了就去做,很熱血似的,現在會想一想,做這件事好不好,長遠有甚麼影響。」他形容今天的自己是個效益主義者:「本質上都是個理想主義者,只是由一種純粹浪漫的理想主義者,變成務實的理想主義者。有些事很想去做,但用的方式不是以前那種了。」唯一他想強調是:「我沒有被制度改變。」
再變下去,會回去吃海底撈、飲喜茶嗎?「真的很矛盾;大家都經歷過一些事,怎麼像回到原本那樣呢?後來我想,大家曾有過期望,想有些改變,然後去做一些事,但是到現在很無力。」大家選擇忘記或不忘記,就是無奈。「以前都有回去吃海底撈,現在……會想去澳門,不是想去玩那種……」

變成務實的理想主義者,還是有很多計劃,但少了盲勁,多了思考。
面前,還是有許多不確定。只是,人生很長。他今年才 22 歲,計劃當然有很多。他稍後會和書店合作,辦個讀書推介會,也有打算明年回到校園,同時都想創業,開家小店,想幫忙做點囚權:「自己經歷過,會更加明白,所以想去陪伴一些人,或者是他們的家人。」
那就逐步籌劃吧。不過,這小小肩膊都夠累了,先好好休息,來日方長。

他常來這碼頭,覺得很美麗,王在 Facebook 寫道「現在的日子平淡,但自由。」

陳零《好快再見》系列: